山西老家的“全乎人”，多少女人的傲骄与伤感

山西许多地方把公婆父母健在，夫妻恩爱，儿女双全的女人叫“全乎人”。

平常，“全乎人”和一般的女人没什么两样，过着平常的生活。遇到谁家男婚女嫁的大事，立刻表现出优越感，那时候，天空还是那么澄澈，巷里的鸡鸣犬吠声还像以前一样响亮，却隐隐带着几分神秘，平时一样嘻嘻哈哈的女人，立马有了不同，骤然分出了等级，一些人兴奋，一些人伤感，还有一些人尴尬。

我妈就曾遭遇过这种尴尬和伤感。

妈性格温柔，在我的印象中，从没与人犯过口舌，属于典型贤妻良母型的旧式妇女，一生中，最自豪的是生养了清一色六个男孩，最苦恼的也是这六个秃小子。有人讥笑：家里孵小鸡也没一只草鸡。这种苦恼部分来自邻居婶子。婶子是个精明女人，比我妈年轻十岁，生性要强，喜欢与人攀比。我们是本家，她叫我妈嫂子。叔叔在外面教书，我爸在外面工作，两家的日子差不多，婶子却最喜欢与我家比，比吃穿，比家里添了什么大件，连她家的猪长得快，母鸡下蛋勤，也会自豪地炫耀一番。比的结果，谁家也好不了多少，日子都过得紧巴巴。只有一样，我妈永远自愧不如，婶婶父母公婆健在、儿女双全，是个“全乎人”。

比归比，两家关系仍很和睦，谁家做了好饭，会送过去一碗，谁家有事，会相互帮忙。

婶子还有件得意事，让我妈永远自愧不如。村里谁家男婚女嫁，婶子会去帮忙，回来后神采飞扬，对我妈说人家宴席有多厚，事办得有多热闹。遇到婶子这么说，妈一言不发。我感到奇怪，妈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巧手，为什么不去给人家帮忙？

直到堂妹嫁人，才弄清妈为什么不去这种场合。按我们这里风俗，女儿出嫁，娘家至少要缝八床被子做嫁妆。缝被褥那天，婶子叫了不少女人帮忙，女人们叽叽喳喳的笑闹声，在我们家就能听见。妈一脸失落坐在院里，若有所思。平时，两家有什么事都相互照应，婶子嫁女儿是大事，妈竟不过去？问妈为什么？妈说：你不懂，给出嫁女儿纳被子，请的都是“全乎人”，你妈不是。妈说的很伤感，好像在说人生一件憾事。

█ 晋南农村缝制新婚棉被，本组照片由刘保成拍摄于2006年左右

我明白了。依“全乎人”的标准，妈确实不够格。我的祖父母，也就是妈的公婆，死的都很悲惨。还有，她虽然生过六个孩子，却没有女儿，并不儿女双全。“全乎人”三条标准，妈有两条达不到。

妈知道自己不是“全乎人”，碰到这种事尽量不去，避免了尴尬。有不懂这种规矩的女人，好心帮忙，结果弄个大红脸。那种心理上的打击，一辈子都缓不过来。那天，后巷一位女人路过婶子门前，想去凑热闹，刚拿起针线想帮忙缝几下，婶子大惊失色，仿佛灾祸降临，喊：快放下！女人骇得手足无措，反应过来后，立刻泪流满面。原来，女人不久前刚死了丈夫。按村里人的说法，这叫晦气。女人捂着脸走了。婶子念念有词，点燃了一张黄裱纸，随着一阵青烟飘散，才算将晦气驱走。

不光纳被子，女儿出嫁那天，出现在闺房内的，也要“全乎人”。新郎迎亲前，新娘要净面，仰起头，一个女人用线绳一下一下绞，直到将新娘脸上的茸毛全部绞净，露出一张粉嫩的脸。给新娘绞汗毛的，也必须是“全乎人”。不等绞完汗毛，门前鼓乐声、鞭炮声大作，迎亲队伍进门了。这时候，新娘家看似乱轰轰，其实一切都有讲究。女人们最重要的一件事，是为新郎、新娘下馄饨，这叫迎亲饭，也是女儿出嫁前在娘家吃的最后一顿饭，必须讲究。馄饨早在前一天晚上就准备好，几十个指甲盖大小的馄饨往往要由好几个女人捏，但捏馄饨、下馄饨的女人都必须是“全乎人”。

█ 晋南农村缝制新婚棉被，本组照片由刘保成拍摄于2006年左右

在村民看来，全不全乎，能看出一个女人的生活是不是幸福。一个全乎女人，背后一定有个幸福家庭。相反，若不全乎，多少都有辛酸事。苏东坡说：人有悲欢离合，月有阴晴圆缺，此事古难全。在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面前，谁也不可能一辈子全乎，必定有不全乎的那一天。村里的全乎女人，年龄多在三四十岁，再大，公婆、父母说不定会有哪位亡故。“全乎人”实际上是建立在人类自然属性基础上的，用性、生殖力和血缘维系的虚荣，很难持久。但在乡村女人看来，一辈子只要当过“全乎人”，哪怕一天，也很难得。

如今，没有了战乱灾祸，人的寿命增加，却因生育数量减少，女人们很难儿女双全，“全乎人”反而比过去更少，好在现在乡村并不像过去那么讲究，只要生活快乐幸福，全不全乎，好像不再重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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